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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彩小说网 > 沙丘上的繁花陈文童杜莲莲 > 第15章 随波飘逝
 
晚饭过后,舅妈王巧云收拾碗筷,其余的人都坐着一言不发。良久,陈文童站起身,对李氏兄弟说道:“来吧,给你妈磕几个头。她虽然没怎么照顾你们,但毕竟是你们的妈妈,没有她,就没有你们。而且……”说到这里,陈文童环顾了一下四周,老宅的内部破烂不堪,还不如屋外的红砖青瓦看着整洁,接着又说道:“这些年她过的也不好。”

舅舅马方义听见陈文童这样说,便赶忙找来一张蛇皮袋铺在地上,陈文童当先跪下,磕了三个头,接着李氏兄弟也磕了头。李毅文磕完头后,起身拍拍膝盖,两只手便插进口袋里,踱着步子来到屋外。他看着远处山脚下稀疏的灯火,一股萧索之意涌上心头。远处的青山此时在夜空下显出连贯的黑影,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恶龙。李毅乐起身时,猛的见到墙角处斜靠着两个纸人,吓了他一跳。那纸人糊的不甚仔细,呆滞的模样透着诡异。无论你站在那里,那双奇怪的眼睛似乎总在盯着你,不成比例的手里握着一把小叉,似动非动,看的李毅乐心中直发毛,连忙撇过头去。

这时的陈寓山,已经慢慢从悲伤中走出,心情渐渐平静。他心中清楚,这么多年都过去了,儿子选择这个时候回来,过去的事,应该不会再去追究了。陈寓山其实并不是个糊涂蛋。只是年轻时,没有把自己的聪明用再正确的地方,才落的这个下场。他一瘸一跛地走到陈文童身边,半倚着大门,用那已经陈文童有些陌生,却永远都很熟悉的金香方言问道:“你,回来呆多久啊?”

“两个星期。”

陈文童平淡的回答。他的心中确实已经,不再恨这个因为赌博而几乎毁掉家庭的父亲了。这些年陈寓山也受了不少苦。陈文童最初在东临也受了些苦,毕竟很快就过去了。相比之下,他比他父亲要幸运的多。现在他的生活非常充足,工作稳定,有车有房,供两个弟弟上学还仍有余力。虽不是大富大贵,却也算小有成就。

“两个星期好,小乐他妈的后事,都是你舅舅在安排,明天就找人抬上山。你们回来好好休息休息吧。”(金香多山,金香方言抬上山,就是下土安葬的意思。)

陈文童没有接话,而是突然转身走进里屋,拿出自己买给父亲以及舅舅、舅妈、表弟表妹的礼品。给父亲的是一件毛领是皮革上衣。

“来,把你上衣脱了。试试合不合身。”

陈寓山的眼神里,感激之中带着一丝惭愧。他脱去自己那脏兮兮的有些犯油的棉袄,穿上儿子买的皮革。陈寓山年近六十,已然满脸皱纹。这件皮革上衣虽是中老年的款式,穿在陈寓山身上仍然显的有些不搭。不过这都不重要,陈寓山已经再次激动的老泪纵横了。

舅舅、舅妈已经收拾完碗筷,这会儿也都靠了过来。陈文童拿出自己买的礼物,送到他们手上,两位地道的农村人,一辈子没出过至德县的老实人,脸上显出十分不好意思的神情。

“文童,你这也太破费了。咱农村人,穿不了这么好的。”

陈文童向他们摇了摇手,也没有说一句话,但那坚定的眼神已经告诉了马方义和王巧云:不必再客气了。陈文童回家之前,想要送的礼品,是他早就想好的,父亲的是衣服,舅舅、舅妈是皮鞋,表弟、表妹各一套衣服。他知道农村条件不好,服饰较为单调。大河村人更是格外节俭朴实,不舍得花钱穿着,所以送衣服鞋子是个不错的送礼选择。回来之前,陈文童都已经问过舅舅各人出尺码。舅舅本来不愿告诉他,免的陈文童破费。但陈文童就这样的人,一旦决定要做某件,必要将它办成,他说话的神情与语气别人向来难以拒绝。

王巧云接过礼物,还忍不住说了一声:“这怎么好意思呢?”

陈文童有些不耐烦了。他知道大河村人向来多礼,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,又乐于助人。陈文童现在基本算是东临人,以后很少有机会在回到家乡。他不想舅舅、舅妈少在这有的机会里,拒绝他应该付出的回报,便说:“舅妈,这些都不值什么。这些年,你和舅舅帮我照顾我爸,照顾这个家,这点是补偿是补不回来的。我个人能力有限,两个弟弟还没有成人。现在只能给二位回报这么多。等将来两个弟弟出来工作了,条件好了。我再接舅舅、舅妈去东临享几天福。将来表弟、表妹出来工作的话,可以找我帮忙。这都没问题。这点礼物连我爸的衣服加一块,还不到五千块钱。你们就不要客气了。”

其实在此之前,陈文童已经寄过一些钱给舅舅马方义。表弟、表妹读高中,舅舅拿不出学费,不得已才向陈文童开了口。陈文童毫不犹豫就打过来两万块。虽然马方义一再强调,等将来收成好了,一定还,但陈文童从来没想过这事。他知道农村人挣点钱不容易。面朝黄土背朝天,汗水流尽,辛辛苦苦一年下来,还不如他半个月挣的多。好在表弟、表妹的学习成绩都十分优秀,也不枉父母对他们的期盼。

关于表弟、表妹学费的事,陈文童一再告诉舅舅,不要对人说。其实马方义知道,陈文童指的是不要告诉他父亲。陈文童虽然早就从舅舅那里听说父亲再也没有去赌过钱了,但他还是放心不下。陈文童隐约觉得,父亲之所以不去赌,是因为没有钱去赌。如果让父亲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衣食无忧,还有点积蓄的话,估计会为过赌瘾而开口向自己要钱。而自己又有可能会忍不住把钱打给父亲,使得这个已经中断了的恶性循环再次转动起来。等到陈文童回到家中,看见父亲一瘸一拐的样子的时候,这样的念头就不攻自消了。

听到陈文童说这几件衣服、鞋子就要近五千块,平均每件就要一千块左右,舅妈王巧云又吃惊起来:“花了这么钱啊!”

陈文童知道大河村人的朴实,这样的价格对于他们来说,已经非常奢侈了,也就不再说什么。夜已深,到了要休息的时间。大河村的习俗,丧事期间,是不关门的。只是此时的陈家只有自家的几个人在堂里,敲锣的没有,打鼓也没有,冷冷清清。

马方义说:“要不,小文、小乐,你们跟你舅妈去我家睡。我跟你爸在这守夜。文童,你也早点休息吧,坐了一天车,挺辛苦的。”

陈文童说:“我回来的时候是卧铺,已经睡了一天了。你和舅妈带着小文、小乐去休息吧。我和我爸有些话说。”

听到这,马方义也就不再坚持,便和王巧云拿上陈文童的礼品,李氏兄弟再拿出行礼包里的洗漱用品,马方义夫妻便带着他兄弟两一起回家去了。

冬夜,山风徐徐,虽轻却利。马方义等四人凭借着微弱的手电光芒,走在山野路上。马方义家离陈寓山家虽不太远,但黑夜中行走,总给人一种前目的地遥不可及的感觉。山上摇曳的针叶杉,如同魔王派出来探路的小鬼,催促着迷途的羔羊快点前行。路边的茅草凭借着夜空微弱的星光,提醒着赶路的四人注意它们的存在。它们顺风摆舞,就如同万军手中的长矛,铿锵交错,演奏着南方的初冬夜曲。

泥土路坑坑洼洼,不是甚平整,光线暗淡时行走,常常踏空,使得没有走惯乡间土路的李毅文心中有些烦躁。而走在后面的李毅乐却很开心,他从未走过乡间夜路,周围陌生的环境给了他莫大惊喜,以至打开手机灯,东照照西照照,想找着更新奇的东西。大河村人喜欢本本分分的人,所以似李毅乐这样嘻嘻哈哈的家伙,马方义与王巧云的心里便对他有些反感,想来他以后必然比不上他大哥。马方义是陈文童的亲舅舅,李氏兄弟是陈文童的继母之子,这对兄弟与马方义之间的亲情成分,自然是比不过陈文童的。所以马方义对这兄弟两的看法,是没有什么私心的。马方义在行末,他头上有四个姐姐,陈文童的母亲是马方义的大姐,早年去世。马方义的儿子与李氏兄弟相仿,对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品行,是很在意的。

相比较李毅乐,马方义夫妻更喜欢相对沉默稳重一点的李毅文。这孩子自打回来,便极少言谈,似乎对他那个生母有些怨恨。其实这也正常,毕竟李母刘月梅年轻时,嗜赌如命,谁的劝也听不进去,搞的两个儿子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。虽然陈氏兄弟出走后的第二年,陈寓山因欠人赌资,被打折了腿,刘月梅也跟着一起挨了毒打,这才使得这两人彻底与赌博断开了,但毕竟欠下的债跑不掉。自此之后,这罪孽鸳鸯便没过上过舒坦日子。

走了半个小时的夜路,四人终于到了马方义家。马方义家是一幢二层的小楼,在村里虽不算好,却被勤劳的马氏夫妻收拾到很干净利落。门前的院子当中是条干净的水泥过道。院墙一侧搭着瓜果架,种有葡萄、丝瓜等作物,此时都已凋零;另一侧种有韭菜,大白菜,蒜,萝卜等蔬菜。

房屋前还有一小棚子,里面是鸡笼。家中养的一条大黄狗,早已迎了出来。闻到陌生人问道的黄狗,本能地叫了两声。等出来看见来人是和主人一起回来的,便立刻变的友善,亲切的贴了过来,先是围着主人撒了会娇,有冲李氏兄弟摇了摇尾巴。

和大多数农村家庭相似,马家的门前有几级台阶。上得台阶,打开大门,进到正堂,当中摆着一张八仙桌,桌后是一条又高又长的条几,上面摆着水杯、暖瓶、茶叶桶等物品。堂屋的左边停靠着一辆摩托车。屋角靠着一些锄头、铁锹等农具。这是一个典型的大河村农户家庭的布局。

王巧云将陈文童送的礼物都拿进里屋,出来后,对李氏兄弟说:“我打点水给你们,你们洗洗就休息吧。今天晚上,小乐你就睡你表弟的房间,小文你睡表妹的房间。可行?”

王巧云见李毅文没有什么言语,以为他比较娇气,本意要照顾他,让他睡表妹的房间。岂知李毅文很干脆的回答道:“我不要睡女生的房间。”

李毅乐倒乐的高兴:“他不睡,我睡好了。要不,咱两睡一块?”

李毅文拒绝道:“不要,你今天短信发个不停,烦都烦死了。”

李毅文知道李毅乐这几天必然还要跟杜莲莲纠缠个没完,便不想和他睡在一起。

马家的四人洗漱之后,便各归其位,各自入睡了。陈家老宅的堂前,昏黄的白炽灯光下,还跳着两个蜡烛火。陈寓山一瘸一拐地端来一土钵碳火,老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,对陈文童说:“烘烘火吧!城里面没有这玩意。”

原本坐在板凳上的陈文童起身接过土钵,放倒地上。陈寓山又一瘸一拐的取来半蛇皮袋木炭,和一把农村土灶烧火用的火钳。

就这样,父子二人坐在土钵前面烤火取暖,良久无话。陈寓山几次欲言又止,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。陈文童看出了父亲的窘态,便问道:“你……这些年过的还好吧?”

陈寓山听到儿子先开口问候他,心里舒畅了很多,忙说:“还好……还好!看到你和小文、小乐过的都好,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下来了……”

听到这话,陈文童撇过头去。看见儿子的行为,陈寓山的窘态再次重现。陈寓山哽咽地说道:“其实,从你们走后,我每天都……”

陈寓山一语未完,陈文童便举起手来,打断了他。陈寓山惊讶的看着儿子。

“我这次回来,不是来听你悔过的,也不是来追究责任的。过去的事都过去了,就不要再提了。我现在只想把这个家庭再重新组建起来。别的什么都不要再说了。”

陈寓山说:“你能这么想,最好。哎,现在小乐他妈走了。你们要是不回来,我真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……”说着又抹起眼泪。

陈文童说:“等明天把这个女人下葬了,一切都重头开始吧。”

陈寓山说:“哎!小童啊,就算你不想喊她妈,喊一声继母也不过啊!她好歹也是小文、小乐的妈啊!”

听到这话,陈文童刷的一下站起来,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,愤怒的指着棺材吼道:“妈?她也配被人喊作妈?一个连亲生儿子都想要拿去换钱的婊子,也配当妈?她也配?”这句怨言,埋在他心中十四年,今天终于爆发了。但一直以来养成的处事谨慎的性格,终于让陈文童没有说出更多辱骂的话,他道出这个事实之后,又将更多想说的话咽了回去。

听到这话,陈寓山那满脸的皱纹因为颤抖而扭曲的吓人。事到如今,他总算真正明白,当年儿子为何要离家出走了。他嘴里重复道:“难怪……难怪……”陈寓山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,儿子出走前刘月梅高兴的神情,和儿子出走后刘月梅发疯的样子。他知道这个不能再出陈文童面前提起,那无疑于火上浇油。

这时陈文童慢慢坐了下来。回想起当年,要不是他无意间撞见,刘月梅与一个外地人贩子的私谈,听见她要将李氏兄弟卖给人做养子、续香火,如今的事,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。陈文童至今任不能理解,为何我们国家至今任活跃着那么多惨无人道、毫无人性的人贩子?为何还有那么多蠢蛋认为,香火可以由别人的子孙来续?即使在十分迷信的古代,别人的儿子,谁不视为野种?即便是如今,年轻人取妻,如果六、七个月便喜得贵子,谁不为那彩色的帽子夫妻翻脸呢?就是在当年,野史传说,秦始皇是吕不韦的私生野种,以此来羞辱那惨无人道的暴秦王朝。想来赢氏后人,也不会以此为敖吧?别人的孩子,换个“养子”“过继”之类的说辞,就能续的了你家的香火了吗?真是笑话!如果果真这样,那皇帝家的也用不着为换了个他人的子孙当皇帝,而大东干戈了吗。换个说辞不就什么都解决了?

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这句话,本就已经坑苦了无数的中华家庭,何必要那样执迷不悟?这原本说的也不是没有后代的事,谁不知道如今养个女儿常常要强过儿子呢?儿子难养,还容易坑,而且坑的肯定是自己。女儿好养,还不容易坑。好女儿嫁出去了还老想着娘家。就算一不小心养坑了,坑的也是别人家的儿子,稳赚不赔的买卖啊!

山风冷冷,青月如刀。人生便如同那水波上的鲜花,无论平凡,无论华丽,转瞬即逝。寒冷的冬夜,父子二人静坐灵堂前,默默地位了已再也无法知晓任何事情的疯女人守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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